萧统《文选》汉诗选录的经典化问题

陈丽平

□文学研究

萧统《文选》汉诗选录的经典化问题

陈丽平

（辽宁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00）

萧统《文选》的汉诗选录，深受魏晋以来汉诗模拟风气的影响。一部分汉诗在魏晋之后被文人们反复模拟，渐渐形成文人群体心目中的“经典”，汉诗经典范围得以粗略呈现，《文选》汉诗选录最后完成了汉诗经典化的确认。同时，挚虞、沈约、钟嵘等文学批评家的汉诗观念，齐梁时期正统诗歌理论崇雅抑俗的趣向，对萧统的汉诗观念也有直接的影响。再有，晋宋以来专门的诗歌总集编撰风气兴起，既有以求全为目的的诗总集，又有专门收录“杂诗”、或以求精为目的的诗歌总集，这对《文选》诗歌部分在类别设立、选篇等方面产生了直接影响，萧统的“略其芜秽，集其清英”选文宗旨正是在这个背景下出现。

萧统《文选》;汉诗经典;总集编撰

萧统《文选》是传世文献中最早的综合性文学总集，保存了丰富的优秀文学作品，在文学史、文献学史上都具有异常重要的地位，在探求萧统选文宗旨时，学者们习惯于从《文选序》寻求答案，认为萧统的选文标准是清晰而明确的，即不选取经、子、史类作品，从“略其芜秽，集其清英”“事出于沈思，义归乎翰藻”的标准选取篇目。这种探究方式往往忽略了萧统选文时所面临的特殊的文化背景，从而将萧统的选文问题简单化了。就以萧统的汉代诗歌部分的选录为例，以往关注重点在汉代散文和辞赋，对诗歌较少注意[1]，萧统需要对一些有争议的信息进行判断，如这批文献资料的作者、时代以及真伪问题等，再有，对这批作品的价值定位问题——哪些作品具有特殊诗歌史意义、哪些是大众眼中的经典作品，这些影响《文选》选文的具体问题，萧统本人在进行判断时，还受到一些特殊因素的影响，如在文人群体中魏晋以来汉诗模拟风气中形成汉诗观念，晋宋以来文学理论中对汉诗的评价，既往文学总集在收录汉诗时的处理方式，当然，也受制于萧统特殊的皇家身份与立场。下面将从这些角度探究影响萧统《文选》汉诗选录的特殊因素。

汉诗中一部分优秀的佚名五言诗与乐府诗，经历了被反复模拟的状况。建安时期的“三曹”就创作了不少乐府诗，只是这些乐府诗以创新为主，诗歌内容、语言均带有新时代特征，并非侧重于诗歌艺术、风格的模拟。之后，傅玄与张华模拟汉诗，傅玄有《青青河边草篇》《拟四愁诗》，最早在诗题中出现“拟古”字样的，是在时间上稍晚于傅玄的张华，他的《拟古诗》是对汉代无名古诗的拟作。这些被模拟的汉代佚名五言诗部分，被感叹“人代冥灭，而清音独远”[2]32，是汉诗中较早被称作“古诗”的。

开始大规模模拟汉诗的是西晋陆机，他有意识地从杂乱无章的汉代五言诗中精选作品再进行模拟，是太康诗风的代表对汉诗接受所作的贡献，汉乐府、汉代佚名五言古诗均是他乐于模拟的对象。陆机现存拟古诗共计12首（1），是现存可见最早批量模拟“古诗”的文人，陆云《与兄平原书》提到：“一日见正叔，与兄读古五言诗，此生叹息欲得之。”[3]陆云提到陆机与潘尼共读“古五言诗”的情景，这里，陆机、潘尼已经将汉代佚名五言诗称为“古五言诗”，这批作品流传并不广，甚至潘尼此前从未见过这批古诗，因而潘尼看到后的反应是“叹息欲得之”。陆机由欣赏而模拟创作的这12首作品，是对所读“古五言诗”中经典作品的确认，对古诗经典确立所做的有意义的尝试，引起了后人的仿效。

陆机之后，更大规模对汉代无名氏古诗的模拟，成为一种风气被延续下来，这些诗在命名上，一般以“拟古”“效古”显示。晋宋之交的陶渊明有《拟古诗》9首。刘宋时期，拟古的风气更盛行了。有的模拟之作，也和陆机拟作一样，以一组模拟诗的形式出现，如陶渊明有《拟古诗》9首，刘宋时期，刘铄有《拟行行重行行》《拟明月何皎皎》《拟孟冬寒气至》《拟青青河边草》《代收泪就长路》，鲍照有《拟古诗》8首、《绍古诗》7首，齐梁时期，王融有《拟古诗》1首，范云有《拟古五杂组诗》，何逊有《学古诗》3首、《拟古三首联句》。还有一部分文人模拟之作是单篇的形式，如刘宋时期谢惠连《代古诗》（又名《拟客从远方来》），王僧达《和琅琊王依古诗》，刘义恭《拟古诗》，鲍照《学古诗》《古辞》《拟古诗》。齐梁时期，范云《拟古》《拟古四色诗》、沈约《效古诗》和何逊《学古赠丘永嘉征还诗》等等。后世作家对前代作品的反复模拟，反映了文学作品的影响力与被后世接受的程度，是经典作品被确认的重要途径之一。萧统《文选》对汉诗的选录，深受魏晋以来的汉诗模拟风气影响，体现了对文人汉诗趣味的接受。

萧统《文选》在诗歌类别设定中，前18类按照诗歌内容分类，而最后五类是按照诗歌体裁分类：乐府、挽歌、杂歌、杂诗、杂拟。选录的汉诗集中于乐府与杂诗两类，《文选》共收录汉诗36六首，其中“乐府”与“杂诗”两类就收录有34首，乐府共选录四首，其中“古乐府”3首，班婕妤《怨歌行》1首。“杂诗”选录30首，收录《古诗十九首》、李陵《与苏武》3首、苏武《诗》4首、张衡诗四首。这些汉诗都与魏晋以来文人们的汉诗模拟之作有密切的关系。

萧统《文选》的汉诗选录中，《古诗十九首》是最为成功的，成为后人普遍接受的汉文人五言诗的经典。如果追寻这一组诗形成过程，陆机所模拟12首拟古诗，就具有了“源头”意义。陆机拟作12首全部被萧统《文选》选录，另有学者考证陆机实际有十四首古诗拟作，《陆机集》中的《驾言出北阙行》《遨游出西城》分别是古诗《驱车上东门》与《回车驾言迈》的拟作[4]，如果把这两首也算在陆机所模拟汉诗范围内，陆机所模拟的汉诗只有“兰若生朝阳”没有出现在《古诗十九首》中，萧统在陆机所选这13首汉诗基础上，增加了其它6首，最后确定为《古诗十九首》。

萧统《文选》的汉诗选录，是符合晋宋以来文人对汉诗的趣味的。西晋延续至齐梁时期的模拟汉诗的过程中，文人都在选择自己认为优秀的汉诗进行模拟创作，这些被模拟的汉诗篇目范围被不断扩大，同时，一些优秀作品又被反复模拟，这些佚名的“古诗”在萧统时代的文人视野中，已经被普遍认可。萧统对晋宋以来汉诗的模拟作品很重视，他本人也有汉诗的模拟作品，现存五言、七言的《拟古诗》各一首，在《文选》“杂拟”中，从魏晋以来汉诗模拟的优秀作品中，择优选录，除了陆机拟作，还有陶渊明《拟古诗》、袁淑《效古》、王僧达《依古》、鲍照《拟古》等等，齐梁时期范云的《效古》、张载的《拟四愁诗》、江淹的《杂体诗》，他们所模拟的汉诗，与《文选》选录的作品高度重合，如江淹拟作“古离别”“李都尉陵从军”“班婕妤咏扇”。

傅玄与张载，均有仿作《拟四愁诗》，其中，张载的拟作还被《文选》收录到“杂拟”中。江淹《杂体诗》中有“李都尉陵从军”，当然作者有争议的苏李诗与班婕妤诗，其拟作时间上确实出现较晚，对其模拟热度也不如其它“古五言诗”，但在《诗品》《文心雕龙》的评论以及《玉台新咏》的选录中，显示出这些作品在当时被当作汉诗颇为流行，江淹《杂体诗》显示出他对诗歌各类风格的认可，具有时代诗学观的代表性，他模拟了“古诗”、李陵诗与班婕妤诗，其汉诗经典的选择，符合萧统《文选》的汉诗观。萧统所选“乐府”中《古辞》三首分别为《饮马长城窟行》《青青河畔草》《长歌行》，这三篇汉乐府也是刘宋时期文人所热衷模拟的乐府题目。部分乐府、佚名古诗、类似《四愁诗》文人诗的作品，被不同时期文人反复模拟，渐渐成为文人群体心目中的“经典”，使得汉诗中的经典范围得以粗略地呈现。

萧统《文选》中体现的汉诗观念，是建立在挚虞以来汉诗理论的基础上的。萧统《文选序》显示了他的诗歌观念：“诗者，盖志之所之也。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关雎》《麟趾》，正始之道著；
桑间濮上，亡国之音表。故风雅之道，粲然可观。自炎汉中叶，厥途渐异，退傅有‘在邹’之作，降将著‘河梁’之篇。四言五言，区以别矣。又少则三字，多则九言，各体互兴，分镳并驱。”[5]萧统遵循《毛诗序》观点阐释诗歌产生动机与其政教意义，对于汉诗的认识有两个关键点：一是强调西汉中叶是区别于《诗经》的诗歌发展的新起点。二是强调汉诗发展初期是四言诗与五言诗的分途阶段，新诗体裁的发端者分别是韦孟与李陵，之后才是各体诗歌的兴起。从诗歌发展史角度，萧统重视“炎汉中叶”的发端意义及其四言五言出现的里程碑意义，这一梳理诗歌史的思路延续自西晋的挚虞。

总集编撰总是伴随着文体性质及文学史的思考，挚虞在总集编撰同时撰写了《文章流别论》，对诗歌史发展过程思考角度正是沿着从《诗经》四言诗为主发展到三言诗、五言诗、杂言诗等等各类诗歌体裁的思路。“诗之流也，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九言，古诗率以四言为体，而时有一句两句，杂在四言之间，后世演之，遂以为篇，古诗之三言者，‘振振鹭，鹭于飞’之属是也，五言者，‘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之属是也，六言者，‘我姑酌彼金罍’之属是也，七言者，‘交交黄鸟止于桑’之属是也，九言者，‘泂酌彼行潦挹彼注兹’之属是也，夫诗虽以情志为本，而以成声为节，然则雅音之韵，四言为正，其余虽备曲折之体，而非音之正也。”[6]挚虞梳理各体诗歌流变时，举例均为汉诗，充分重视汉诗在诗歌体裁上的发端意义，在这段文字中，还没有出现突出五言诗、忽视其它各类杂言诗的偏颇。萧统《文选序》延续了挚虞从四言五言、各类杂言诗体梳理诗歌演变的思路，对挚虞讨论中着重梳理的汉诗体裁多样性这一点，在《文选》选篇及《文选序》中均没有强调。

做过萧统太子少傅的沈约在《宋书•谢灵运传论》中总结了刘宋之前文学发展，例举汉代文学的代表依次为：贾谊、相如、王褒、刘向、扬、班、崔、蔡、张衡等，这些作家成就主要体现在赋学方面，显示了沈约对汉代文学重赋轻诗的观念。被梁代评论家津津乐道的苏李诗、古诗，沈约并未提及，仅仅称赞了张衡的文学才华，“若夫平子艳发，文以情变，绝唱高踪，久无嗣响”[7]1176。赞叹张衡文学创作情感饱满、文采斐然。《宋书•乐志》记载了留存于刘宋时期的汉乐府诗，“凡乐章古词，今之存者，并汉世街陌谣讴，《江南可采莲》《乌生》《十五》《白头吟》之属是也。……汉武帝虽颇造新哥，然不以光扬祖考、崇述正德为先”[7]370。重视对汉代乐府歌谣记录，均称之为“古词”。沈约把汉代乐府诗看作是汉代礼乐制度的一部分，虽然沈约对乐府持重雅轻俗态度，批评汉武帝时期创作的乐府诗主题“不以光扬祖考、崇述正德为先”，否定其思想价值，但并不妨碍他对汉乐府诗的喜爱，他有着浓厚的拟乐府的热情，逯钦立《全梁诗》留存他约四十首乐府诗。沈约的汉诗观稍显自相矛盾，从礼乐制度角度否定乐府诗的价值，从艺术角度又心向往之，这一心态在萧统汉诗选录中也有所体现。

《文选》对汉诗的收录与分类，体现了与钟嵘、刘勰基本一致的意见。“逮汉李陵，始著五言之目矣。古诗眇邈，人世难详，推其文体，固是炎汉之制，非衰周之倡也。……（四言）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习焉。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会於流俗。”[2]16《诗品》是以五言诗作为作家品评的依据，基本未涉及到乐府诗，强调五言诗为“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钟嵘在汉代诗人品评中，将《古诗》、李陵诗、班婕妤诗列为上品，这些作品也被萧统选入“杂诗”部分。《诗品》中列为中品（秦嘉、徐淑）与下品（班固、郦炎、赵壹）的诗人作品，萧统《文选》均未选录。同样，钟嵘认为古诗源于西汉，李陵是五言诗的开创者，这些观点与《文选序》汉诗观念一致。“其体源出于《国风》，陆机所拟十二（四）首。……其外‘去者日以疏’四十五首，虽多哀怨，颇为总杂，旧疑是建安中曹、王所制。”[2]16钟嵘对古诗品评分为两部分，首先是对陆机模拟对象的评价，认为陆机筛选的这12首汉诗，是最优秀的，“文”“意”皆善，可谓“一字千金”；
其次是对“等45首古诗的品评，认为这些汉诗“哀怨”“总杂”，但其中也不乏“惊绝”之作，如“客从远方来”“橘柚垂华实”。钟嵘认可陆机对汉五言诗经典作品的筛选，和萧统收录陆机所拟12首是同样的重视态度。刘勰《文心雕龙》中有《明诗》《乐府》两篇，将乐府与诗歌分开论述，“子政品文，诗与歌别”[8]。说明这一做法源于刘向。刘勰认为韦孟《讽谏诗》是汉代四言诗之始，认为汉成帝时期整理的朝臣与民间的诗歌不见五言诗，对李陵、班婕妤的五言诗感到怀疑，认为《古诗》是汉代的作品，对其艺术性与抒情高度评价，肯定了张衡的《怨诗》与仙诗。刘勰推崇雅乐，贬低通俗乐曲、民间诗歌。汉乐府诗部分重点介绍了李延年、司马相如等朝臣的诗歌创作，批评这些作品皆不雅正，对于乐府机构中收录的地方民间性诗歌，不屑于去评价。刘勰汉诗观念与萧统《文选》基本吻合，主要分歧点在于传世的李陵、班婕妤五言诗歌的作者归属问题。萧统《文选》认可了李陵、班婕妤诗，而刘勰是质疑的态度。

齐梁时期文人们对于汉诗观念有许多共同点，即重视五言古诗，轻视民间诗歌，不重视杂言诗。齐梁时期正统的诗歌批评，思想保守，崇雅抑俗。沈约《宋书•乐志》、刘勰《文心雕龙•乐府》对于汉乐府的态度是一致的，即重雅乐、轻俗乐。萧统选录的汉乐府仅有3首：《饮马长城窟行》《伤歌行》《长歌行》，这3首作品均为整齐五言诗，均为偏抒情的作品，也是以往文人模拟率最高的3首乐府诗，带有浓厚的文人趣味，如《饮马长城窟行》就有陈琳、蔡邕等人的拟作，可见萧统对于乐府的选录，受文人模拟汉乐府的影响，也与沈约、刘勰重雅轻俗的诗乐观有关。

汉诗是刘宋以来诗歌类总集编纂中的重要内容，刘宋时期各类诗歌总集的编纂风气兴起，这一风气兴起于贵族、皇室群体，诗集编纂多以求全为目的，“皆就谈文体，而不显优劣。至于谢客集诗，逢诗辄取”[2]26。钟嵘评价谢灵运编纂的诗歌总集不辨优劣的收录特点。《隋书•经籍志》著录的刘宋时期的诗集有：“谢灵运《诗集》五十卷；
《诗集钞》十卷；
张敷、袁淑补谢灵运《诗集》一百卷；
颜峻《诗集》一百卷；
宋明帝《诗集》四十卷。”[9]722谢灵运编纂的诗歌总集，还有人进行补充完善，可见当时皇室贵族、文人积极参与诗集编纂的热情，而在梁代还出现了《六代诗集钞》。

除了这些以收集完备为目的诗集外，宋齐梁时去者日以疏”期还出现了两类特殊的诗集：第一，以“杂诗”为题目的诗总集，“《杂诗》七十九卷，江邃撰；
《杂诗》二十卷，宋太子洗马刘和注；
《二晋杂诗》二十卷；
梁有《杂诗钞》十卷，录一卷，谢灵运撰，亡。”[9]723这四部“杂诗”总集均产生于萧统之前，说明“杂诗”类诗歌在刘宋以前就已经颇为时人关注，这些总集应该已经开始探索“杂诗”范围、类型，促进了诗歌“辩体”与“经典”意识，萧统《文选》单独设立“杂诗”类，共收录了27人93首诗歌，成为诗歌二十二类目中收录作家作品最多的类别。刘宋以来延续了总集文献的编纂，萧统之前已经出现多部“杂诗”总集，萧统《文选》总集编纂中无需再对“杂诗”概念、范围作细致的辨析，其“杂诗”选录以借鉴、沿袭为主，因为时人对“杂诗”理解较为一致，有着多部总集可提供借鉴。第二，以求精为目的的诗歌总集编纂，虽然不像“杂诗”集编纂那么流行，也已经开始。这些对于萧统《文选》汉诗编纂奠定了良好的基础。见于《隋志》记载的较早的精选诗集是晋宋时期所编纂，荀绰纂《古今五言诗美文》5卷，谢灵运集《诗英》9卷，萧统编纂《文选》之前还完成了两部诗歌总集，即《文章英华》30卷、《古今诗苑英华》19卷，这些以“美文”“英华”命名的诗集，必然会给《文选》汉诗选录提供经验。同样载录于《隋志》中的类似的诗总集还有《今诗英》8卷、《众诗英华》1卷。此外，《隋书•经籍志》中还载录了《古诗集》9卷、《古乐府》8卷、《古歌录钞》2卷，这些诗总集大体产生于齐梁时期，这些总集冠以“古”字，重视汉代诗歌文学遗产，专门收录汉诗、汉乐府，重视汉代诗歌收录。

因此，《文选》是在文学总集编纂风气浓郁的氛围中进行的，萧统《文选》之前的各类诗歌总集的编纂，给《文选》诗歌选录提供了经验与教训，它们一次次把汉诗中的优秀诗篇按照编者不同的理解优选出来，汉诗的经典也一次次地被重新发现，萧统的“略其芜秽，集其清英”选文宗旨正是时代的风气。

萧统《文选》以选文的方式，确定了汉诗经典。被钟嵘《诗品》列入上品的佚名“古诗”部分，齐梁时期文人对这些作品意见分歧主要集中在经典“古诗”范围与作者方面（2）。萧统的贡献在于篇目的增加及古诗经典集合体的固定，而这一选篇无疑是成功的，正如马茂元先生所认为的：“作为一个整体出现在《文选》里的《古诗十九首》，成为汉代古诗中一个特殊的类型。……标志着汉代五言诗的最高成就。”[10]其优选的19篇古诗，成为流传至齐梁时期五、六十首汉代佚名五言诗的代表作品，使之前对“古诗”称谓所指，有了经过筛选的、固定的代表。在苏李诗部分，据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列出的《李陵录别诗二十一首》：“苏李今存者尚有二十一首也。然检宋颜延之《庭诰》云，‘逮李陵众作，总杂不类。元是假托，非尽陵制。’又检《隋志》，只称梁有《李陵集》二卷，不言有苏武集，而宋、齐人凡称举模拟古人诗者，亦只有李陵而无苏武。据此，流传晋、宋之李陵众作，至梁始析出苏诗，然仍附李陵集，昭明即据此选篇也。”[11]逯钦立认为苏武诗是从李陵诗集中析出，而萧统《文选》对苏李诗的处理，即对其留存形态的固定具有重要意义，萧统在“总杂”“假托”争议声中对这类作品进行筛选、定篇，具有文献保存之功，把富有特色的“苏李诗”形成相对固定的篇目，对于苏李诗的接受起到了积极作用。

萧统对杂诗与乐府诗的选录体现了文人趣味，而他对韦孟、刘邦诗歌选录就更多带有皇家立场，萧统选篇强调了忠孝、教化，在作品主题上强调臣子对皇帝的颂扬，维护皇家的权威与独尊，排斥“郑卫之音”。就杂歌而言，《汉书•艺文志》中整理了包括文人贵族与民间的作品，这类作品的量是很大的，《玉台新咏》中的杂歌收录了李延年《歌诗》、张衡《同声歌》、司马相如《琴歌》、乌孙公主《歌诗》等，而萧统《文选》中仅仅选录一篇刘邦《大风歌》，有对作者身份的考量。“劝励”中仅仅选录了韦孟《讽谏诗》，在萧统看来，韦孟四言诗具有汉诗开端意义，在思想内容上具有正统性，引导臣子的讽谏职责，政治教化的意义大于作品本身艺术性的考量。

（1）有拟作十二首与十四首两种说法，见俞士玲《陆机<拟古诗>十四首考》。

（2）在佚名古诗作者与时代的处理上，“古五言诗”、班婕妤诗歌、苏李诗这些汉代作品的时代与作者，《诗品》《文心雕龙》已经提出质疑，其中《古诗》部分争议最大，《诗品》提到“旧疑曹、王所制”。《文心雕龙》“古诗佳丽，或称枚叔，其《孤竹》一篇，则傅毅之词”。古诗在被收录到总集时，《玉台新咏》认为是枚乘所作，《文选》归入佚名之作。

[1]曹道衡，选注.两汉诗选[M].北京:中华书局，2005：1.

[2]钟嵘.诗品[M].北京:中华书局，2004:16-32.

[3]陆云.陆士龙文集校注[M].刘运好,校注.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1081.

[4]俞士玲.陆机《拟古诗》十四首考[J].古典文献研究,2004(07):278.

[5]萧统.文选[M].北京:中华书局，1977:1.

[6]欧阳询.艺文类聚[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1018.

[7]沈约.宋书[M].北京：中华书局，2000:1176，370.

[8]王运熙，周锋.文心雕龙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55.

[9]魏征.隋书[M].北京.中华书局，2000:722，723.

[10]马茂元.古诗十九首初探[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3.

[11]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M].北京：中华书局，2008:336.

On the Classicization of Xiao Tong’s Selected Chinese Poems in

CHEN Li-pi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Liaoning University, Shenyang 110000, Liaoning)

Xiao Tong’s anthology of Han Dynasty’s poetry has been deeply influenced by the simulating atmosphere of Han Dynasty’s poetry since Wei and Jin Dynasties. After the Wei and Jin Dynasties, a part of Han Dynasty’s poetry was repeatedly simulated by writers, gradually forming the “classic” in the eyes of the literati community, and the scope of classical Han Dynasty’s poetry was roughly presented.finally completes the confirmation of Han Dynasty’s poetry classicization. At the same time, the ideas of literary critics such as Zhi Yu, Shen Yue, Zhong Rong and the interest of orthodox poetry theory in the Qi-Liang period also had a direct impact on Xiao Tong. Since the Jin and Song Dynasties, there has been a rising trend of compilation of special poetry collections for the purpose of seeking completeness, and collecting “miscellaneous poems” or refinement. This has a direct impact on the creation of categories and selection of poems in the poetry section of.

by Xiao Tong; classic Han Dynasty’s poetry; collection compiled

10.14096/j.cnki.cn34-1333/c.2022.05.11

I206.2

A

2096-9333（2022）05-0073-05

2022-08-26

辽宁省社科基金项目“《文选》与先唐文学的经典化”(L20AZW003)；
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两汉之际社会转型与文学演进研究”（19AZW007）。

陈丽平（1974- ），辽宁海城人，博士，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先唐文学与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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