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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2023-01-21 17:20:44来源:百花范文网本文已影响

    张扬

    那年,在浮山脚下读书。住处邻近食堂,一根烟囱日日飞烟走灰。清晨起床,一脸尘埃,鼻孔、喉咙里都积有黑物。夜里,老鼠拖着长尾巴,从被褥上窜过。有时它用尖嘴探及人脸,倏然惊醒,即刻抽出手,狠狠拍过去,老鼠“吱吱”叫着,鬼魅般逃去。逢周末得空,行于山中,大喊“喂——喂——”,吐一吐胸中烦闷。浮山摩崖石刻多,痴看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刻字,它们竟动起来,像枣红色的马在古道疾驰,又像巫师在旷野手舞足蹈。

    往山里走,一个自称能掐会算的白衣人坐在一块石头上,粗声粗气地问要不要卜一卦,没有理会他;
    挎着篮子的农妇站在路边,兜售据说可以浮在水面的火山石,未辨真假,也无钱买它,仍自顾自往前走。从会圣岩前那株有三百余年树龄的银杏树旁经过,拍一拍粗壮的树干,它纹丝不动,折行向下,便到了野同岩。沿途藤蔓有荣有枯,石刻或隐或现,似有“叮当、叮当”的凿壁声在回响,击起的石屑在飞溅。题诗的人早已消失,却都隐身于摩崖石刻中。野同岩这处石壁上,刻有楷书“行窝”两个字及边款“方潜夫氏命子智书”。年少懵懂,仅知“潜夫”是方孔的字。及至后来研读他们的事略,才知方以智在落款中以“潜夫”称呼其父,不仅仅合乎旧时礼制,“潜夫”以及方以智的字“密之”均有他们做人处世的体现,也有方家沉浮遭遇的隐喻。方以智的肉身墓位于浮山北麓,读书时曾拜谒过。时值方以智诞辰四百周年,随一众文友回到浮山,向他的墓地敬献花圈,又齐齐鞠躬。转眼十年,纪念方以智的展览于二二一年秋日举行。这一时节,我独自拖着箱包,登上驶往京城的火车。

    有时想,假如方以智并非颇有建树的文化人,他的故事、他的墓,恐怕只有其家族后人才会记挂、祭拜。绵绵瓜瓞的方氏一族,书香盈门,从方以智的曾祖父方学渐、祖父方大镇、叔祖父方大铉、父亲方孔到他自己,个个精通理学。连他的外祖父吴应宾以及业师白瑜、王宣等,同样如此。方家女眷们也是能书善画。其时制度虽然严苛,他们却始终守护着一盏理想之火。东林学派遭打压后,方以智的祖父方大镇从漩涡中抽身归乡,过起隐居生活。他将《易经》中“同人于野”的卦辞大意,用在自己新号“野同翁”中,并选了浮山一个岩壁,题刻为“野同岩”。倾城风雨中,方大镇之子方孔也被迫去职还乡。此后,方孔下狱,方以智怀抱血书为父申冤。明廷覆灭,方以智的父亲方孔心灰意冷,就此遁迹于山林。

    浮山周围,除了白荡湖及圩区,有成片的农田、散落的村舍。行走其间,就会想到曾经隐居在此的方氏一门。每到春季,鸟儿成群落在新翻的泥土上,争相啄食虫子与草种。入秋后,山风吹过,松树果一颗颗滚落。这样的山野生活也许可以抚慰身心疲惫的人。遵照父亲嘱咐,方以智恭恭敬敬书写了“行窝”二字。题字时,一股怆然之感在他的心胸激荡。方以智记下父亲所做的一个梦,梦中方孔不仅亲遇邵康节其人,还见到邵康节在野同岩一带栽种象征精神高洁、不屈不挠的松树。邵康节被司马光视作兄长,名在“北宋五子”之列,几次授官都未赴任。他将自己的斗室称为“安乐窝”,不求过美,惟求在冬暖夏凉中著书编诗,这种安乐显然迥异于时下所讥的耽于享乐、醉生梦死。仰慕其品行学问的人家,争相邀约、挽留他,甚至仿建他的卧室,冠以“行窝”之名。邵康节死后,多处行窝客舍如空空鸟巢、残破蛛网。

    读到方以智的记述,未免生出疑惑。一个人日有所思,或许夜有所梦,于方孔而言,未必真的就梦到古代贤士。方以智记录方孔梦境,似借此表明其父有一颗礼贤之心、一腔高蹈之志。行窝名为栖身处,实是寄寓着人的心灵与志趣。换言之,它隐含了一个人或一个家族的心灵史。方以智慨然发出“尽大地皆行窝”之叹,有随遇而安的豁达,也见出他的心境与胸襟。作为“明末四公子”之一,方以智有过显荣,也有过抗争的凛然与无力,在明清易代的罅隙中东奔西走,行迹奇诡而不为世人尽知。这样的人谜一般存在过,却也不仅仅是唯一。

    山下,朝夕可闻琅琅书声。在我离乡多年后,方以智书写的“行窝”字迹,仍时有闪现脑海。行窝的安放,不只是前人为之纠结,同样也是今人所要直面。一个人的行窝,可能在生养的故里,在长居或终老之地,也可能是一处处歇脚的驿站,或是浪迹的异国他乡。人在年轻时,往往意气风发,一心想着走出山村僻地,去往急管繁弦的都会,未料一次次从千堆雪中被抛向岸边。待到伤痕挂身,寡欢归来,才以为故园总是好的。潜藏舔伤后,仍旧要撑篙远行,人生的帆再悬于茫茫大海……居于浮山时,一颗青涩之心备受炙烤,望着默然的山,听着白荡湖的涛声,想着何时能如那白色大鸟一样,飞过山崖湖区,飞越江面乃至更广的天空。晴朗之夜,月光照着几排教室,也笼着近旁的山体水域。秉烛看书的同窗,埋首书间一动不动。我也无眠,却为窗外细密虫声所吸引,暗处似有不可知的东西诱惑着人出神。窗户残破,风裹着微尘闯入,迟迟睡去,深夜的梦与激烈的现实境遇纠缠在一起。催人的铃声响起,新的一日如弓弦拉紧。依稀记得假日里,与同窗从学校绕到山后,从山麓走到圩区,走过长而弯曲的圩埂,耳畔大风呼啸有声,来到一片浅水区,水中的渔网或露或藏,岸边泊着一只窄窄木舟,舟旁蹲守着一个抽烟的老人,每人拿一块钱给他,老人推舟摇橹,小小木舟载着我们往彼岸而行。这样的情景,多年后仍让人回味再三。

    一湖碧水向长江而泻,江水自西往东奔涌。临江亭中,返回故里的老人神情沉静,面江而坐。与我交谈后,他将自己所填的一阙词送我,词里浓缩有他数十年的萍踪与感怀。天气由暖转热,明艳艳的山花忽然间烟灭一般,山中林木倒愈发葱茏。山道上,赶路人偶尔缓下脚步,擦拭耳鬓渗出的汗。那年七月,我从浮山走出,迎来的是一段求医煮药的煎熬日子——一向壮实的父亲突然病倒。未有心理准备的我及家人抱怨他不爱惜身体,又嗜烟好酒,以为这折损了他的生命。后来才知他的病情被耽误,错过最佳诊治时机,未免生出恨意,恨自己无能为力。

    继续求学还是放弃,一度在我心里撕扯着。终究是背起行李,由南向北去学校报到。次年暑期,与同窗乘上一辆大巴,向东而行,到了琅琊山。当山体出现在眼前,欣欣然中夹杂几丝神伤。曾经奔波不已的父亲,在他短暂生命历程中,未有观山的闲情。

    交通便捷的时代,入山已非难事。当年欧阳修听说法远禅师非同一般,为见一面,骑马坐船,水陆兼程,从滁州风尘仆仆赶到浮山。在清幽的会圣岩下,欧阳修与法远屏声静气展开对弈。对于欧阳修远道而来的心意,法远洞察于胸,下完棋,便因棋说法,步步引出禅机。俩人的对话,用现代汉语表述,不免失却机锋。在“因棋说法”摩崖石刻前,我曾数次留影,青葱模样尤难忘却。至于琅琊山,也是屡有往返,每次都到醉翁亭坐一会。秋日,与友人进山,登上居高的南天门,目力所及处山影重重,寰宇间幽幽渺渺,再次慨叹欧阳修所写的那句“环滁皆山也”的精妙。出于新冠肺炎疫情管控之故,景区未全面开放。空气清冷,也几无游人。复古而建的琅琊阁上,铃铛声响不绝,越往上攀登,风力愈大,吹得人身体摇摇,衣裳飘飘。深山峡谷中却是另一番自在,几声鸟鸣传来,树叶悠然飘下。秋时观看这里的碑刻奇石,苍古之气浓烈可感。人随着年岁渐增,如古树古碑添些肃然之气。那微妙的气息在体内累积着、发酵着,成为岁月留痕的包浆。

    欧阳修到滁州时,正是冬日。城中的房屋都比较低矮,到处是杂草枯木,一股荒凉之气扑向了他。这时的欧阳修遭受着诽谤,又有丧女之痛。为排遣心中块垒,公务之余,他就到山里走动。有时他只身一人入山,与乡野村夫闲谈漫步或盘桓于山僧惠觉居室。在惠觉的引路下,欧阳修于布满苍苔的崖壁上,见到苦寻许久的唐代李阳冰篆书《庶子泉铭》,不仅将石刻拓本分寄给好友苏舜钦、梅尧臣,还请他们写诗,然后刻在石头上。他虽然表示自己文辞不及,终究忍不住,写了一首表明心迹的《石篆诗》:

    寒岩飞流落青苔,旁斫石篆何奇哉。

    其人已死骨已朽,此字不灭留山隈。

    山中老僧忧石泐,印之以纸磨松煤。

    欲令留传在人世,持以赠客比琼瑰。

    我疑此字非律画,又疑人力非能为。

    始从天地胚浑判,元气结此高崔嵬。

    当时野鸟踏山石,万古遗迹于苍崖。

    山只不欲人屡见,每吐云雾深藏埋。

    群仙发空欲下读,常借海月清光来。

    嗟我岂能识字法,见之但觉心眼开。

    辞悭语鄙不足记,封题远寄苏与梅。

    古遗迹存世也难,后人偶有遇见,多半心喜,要发思古之情。记起父亲遗我一片薄薄古铜,铜片上刻有篆体字与汉瓦图,多年摩挲而不忍丢弃。我对古物生有好奇心,陆续集得几件古器,或许正是父亲的喜好投射在我的身上。但他的喜好、他的脾性,于我是焉非焉?化为血脉里的东西已难清洗或更改。退一步想,假如自己接过的传家旧物,哪怕是破衣残剑,也要从中寻些会意与寄托吧。

    如欧阳修生前所愿,他的得古奇遇借由文字而为后人所知。在读《石篆诗》时,我对千余年前这位一时落魄而不失壮怀的中年人,无来由地生出几分怜悯。那段时间,欧阳修多混迹在与人同乐中,如他自己所言“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在写给友人梅尧臣的信中,他就流露出自得自若的心境。政宽民安,日子较为悠游,欧阳修迎来自己的创作高峰。居滁州将近三年,欧阳修留下灼灼诗文,身心之痛似乎都随风而散。别过滁州,欧阳修迁任扬州,相继任职于颍州、亳州、青州、蔡州等地,嗜古,藏书,下棋,弹琴,乐饮,不改其风其好,但又不废政务。在滁州时他自号醉翁,到了晚年,易号为“六一居士”。对于“六一”的由来,欧阳修解释,自己集得金石遗文一千卷,藏书一万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乐于其间,连同他自己,便是六个“一”。这般喜好的内在,看似欧阳修借物自洽,实则是他借以安放孤独游荡的灵魂。

    《醉翁亭记》如一气呵成。快意文字中,流淌的实非浓浓酒味,而是一脉清泉活水。那一脉泉水连通的是山林,是无限澄明的天地。从求学到工作的三十余年中,常重读《醉翁亭记》,在诵读中,那些字字句句犹如一只只鸟落在山巅水涯,又扑棱棱地飞向山水之外。随着他的游思走笔,可以感受到婉转如流水的节奏感,一派杂花生树的山野气,以及他在理与情、忧与乐、进与退等方面的勘破、咏叹与抉择。《醉翁亭记》不仅受读书人追捧,连当时的商人也争相一睹为快。今天读来,依然让人感佩——欧阳修身处逆境,却能豁达自如,他的这种精神状态与苏东坡何其相似。昔日醉翁之意在时间流逝中淡薄了,袅袅余绪尚可在文字里感知,或在书籍之外的山山水水中打捞。那高迈情怀与诗意精神怎样予以承接与拓展,依然是萦绕在读书人心头的困惑。这困惑,非一时一人所有。

    由少年至中年,从浮山到天柱山,喜读石上刻字。山中岩石再峻峭,若无古人题诗,予人的不过是冷冰冰的自然顽石。层峦叠嶂中,摩崖石刻处处。拂拭悬崖辨古字,如同掀开一帘清梦,梦里古气郁郁,青衫长袍者在纸上,也在石上龙飞凤舞。古人有写碑之好,托字同山体,一面面石刻如一块块古碑,就此固化了前人踪迹与手泽。千百年前,煮字弄墨的人写下一篇篇诗文,又请能工巧匠摹刻到岩石上,今天的人们再用上好的纸与墨,小心翼翼地将古人的刻字拓印下来。在这奇妙回环中,生命能量在转移,诗文风流与书法气韵得以勾连。

    抵达天柱山的那天下午,雪花飞舞,像淘气的孩子胡乱画着横竖撇捺。山麓小城被蒙上一层玉色。雪后灿然,经明晃晃的日光照射,地上、树上的积雪速融而无所见。屋顶、山的背阴处,或有残雪。临出门时换上大衣,又裹了条浅灰色围巾,怕山风扑打。以往这时节领受过它的凌厉,如今人至中年,不敢轻易与四方八面的嗖嗖冷风抗衡。在山谷中走走停停,清冽的空气吸入肺腑,人顿时精神些。一棵朴树高过亭角,零星的黄叶从枝头飘下,被风卷至脚旁,翻了几翻,又滚远了。树根旁、山道上都落有枯叶,脚踩过,它就碎了,发出清脆声响。山谷流泉中,有一面岩石铭文,为唐宋两代所遗题刻,记的是李氏祖孙同游一地之事,二人间隔八代、二百四十五年,祖上的雪泥鸿爪后裔幸遇,自是喜得无可名状。苏轼与弟弟题诗于同一寺庙,数年后东坡先生只身重访旧地,在兹念兹,见过的人已不在世,题诗的墙壁也崩坏不堪。周遭枯寒如刀,他下笔新写的诗句就有了如水薄凉。人生漂泊如孤鸿,偶然间落脚留印,苏轼以其丰富的阅历与深邃的洞察,消解着自己胸中块垒,也劝慰着世人顺其自然。笔在纸上游走,如人孤行,行至水穷云尽处,青峰隐隐可见。吐纳山水的胸臆,了然于墨迹中。这般笔墨意境与体贴用心,苏轼料想自己的弟弟必然知晓,也深信后来人可以感知。

    时间如无底黑洞,吞噬着有形无形的生命与万物。一族一群在繁衍生息中,可能消失得干干净净乃至湮没无闻,也可能枝繁叶茂,绵延几秋几世。念天地之悠悠,飘飘何所似,陈子昂泪目,杜甫如是,世间有血有肉有情有感之人概莫能外。纵然如此,山阴道上,为诗为文者哪怕力如飞蛾,也要作逆旅过客,把栏杆拍遍。

    犹记二十余年前,与友人老龚等乘火车初到天柱山,大雾锁山,湿气又重,投宿山中,山蚂蝗出没,同行中几位女生发出的惊叫,刺破沉静的夜空。历历旧影,如水中之月。这一回驱车重访旧踪,收到一则微信消息,仅几个字:老龚走了。瞬间,手指颤抖,连手机都滑落在地。老龚向来开朗热情,脸上常有笑容,英年之际遽然离世于他乡,抛下一家老小。庚子年里,新冠肺炎疫情四起,伤痛不可数。他人和我均有亲友罹病或零落。那些日子自己正调换供职单位,又不得不戴着口罩往来医院。几位亲人在仪器扫视和探测下,接受着科目繁多的查验,而后吃药、换药,各人都担着惊吓,日夜相互安慰,病愈者躲过一劫,亡者如叶碎雪飘。古人以柳自比,攀枝执条,慨叹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李叔同弥留之际悲欣交集,留给友人夏尊的信中,写有“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字句。这字句有古井般的澄净,更有枝头闹春的欢愉。我置身皖地山中,面前古道蜿蜒,夕阳余晖涂抹于潜水河面上,河岸的灯火次第亮起来,映着冬夜紧闭的一扇扇窗。一切有如天线传导,接通了前人的文心与诗句。

    常反刍逝去的日子,以为斑驳旧影中潜着草蛇灰线。有一年,沿着皖河寻访徽班遗迹,行至高处俯看皖水,浩荡的水流以及闪动的光泽像无比强大的原始能量,冲开种种阻隔与桎梏,呈现出阔大、高远的生命气象,心神一时为之摄住。此番到潜山前,才去京城,参加纪念徽班进京二百三十周年座谈会,座中人屡有提及程长庚。从潜山走出的程长庚,有一回演伍子胥,冠剑雄豪,音节慷慨,像一尊大神,把看客都惊住了,待缓过神来,众人才纷纷起立鼓掌。程长庚在京城站稳脚跟,赢得梨园口碑,深知一切来之不易,对待求学后生惟严惟勤,每天待他们练功完毕,他那独特的高亢声调随即响起:“放——学——”毗邻程长庚纪念馆的,是张恨水纪念馆。这样的布局,恰巧应和了张恨水嗜戏之好以及对“程大老板”的敬重。我与张恨水的后人有过叙谈,早些年供职报社时编过《潜山恨水》专题。张恨水集报人、作家于一身,左手新闻,右手文章,所用笔名、闲章甚多,“程大老板同乡”这一名号含有他对京剧的痴迷,也见出几分乡土荣耀。张恨水甚至说:“我有了大老板,较之临邑桐城人士之夸耀张家父子宰相,以及姚方古文正宗,却不相上下。”假如生当同代,张恨水与程长庚应是交谊不浅的乡友。张恨水自号天柱山樵,又用“天柱山人”笔名,作品中也频见天柱山。这做法里透露着作家对故里的深情。由张恨水,再回望李白、王安石、苏东坡、黄庭坚等历史深处的那些文人,他们行往天柱山,挥笔留字。研墨飞石中,有笛声,有琴声,有刀剑出鞘声,有落叶飞花,有独钓寒江雪,有高山遇流水,有凄苦,有欢欣,有庄严,有老子,有庄子,有孔子,有诸子。不知程长庚、张恨水可有想过,这山、这题诗、这些人,连同他们自己都成了“尽大地皆行窝”的一帧帧侧面与一条条注解。

    读宋诗,如见能言善辩的人。宋人据理谈天,见骨见石见枯。王安石从舒州(今安徽潜山)辞职回家时,途经褒禅山,写下以事明理的《游褒禅山记》。王安石所说的险远之处,自然不止洞窟,亦不限荒漠、雪山、深海、森林。日月繁星乃至世道人心均是堂奥险境,人终其一生,几乎是在历险探秘途中。十余年前,在褒禅山,水滴从岩壁上“嗒嗒”落下,蝙蝠乱飞乱窜,寒凉气息让人收缩着身体。眼见现代设施布于洞中,耳闻同行者说笑,未觉有王安石探洞时的那般神秘,待我从洞的另一端出来,回望,身后仅一丛绿树,洞口却已不见,心里陡然一惊,似从古地穿越而来,冷不丁现身于今世。

    王安石来赏山谷流泉,眼前的水无心而山有色,景致幽深难以穷尽,坐石上以忘归。何为坐忘?颜回脱口而出:“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此话一出,连孔子都感到惊叹。王安石去世十多年后,苏东坡来到天柱山,他把这段历程视为“归来”。见到岩石上所刻的王安石诗句,苏轼黯然神伤,沉浸在往日的一幕幕里。苏轼与王安石政见不同,却能惺惺相惜。这般气度高古而壮阔,如鲸鱼翻身于大海,星子相望于苍穹。我到天柱山,未有忘归,仅在石上暂坐一会。石头坚硬而性寒,坐其上便会生凉意。快节奏的现代生活中,气定神闲者少,坐久忘归者少。在茶楼饭馆暂坐,在大小会议室暂坐,在车上或飞机里暂坐,在街头行道树下暂坐,暂坐片刻是今人常有情状。

    那日,穿城而过,来到藏在山坳中的痘姆陶古窑。扑面而来的,有一股浓烈如酒的古气。一些红砖红瓦的房子低矮而破旧,屋前空地上垒了一溜的酱色陶缸,房中堆有劈开的木柴,长约百米的龙窑沿着山坡作匍匐状,暖阳照着梧桐树掩映的古窑地。上是高天,脚有厚土,光明普照万物。刹那间,人的五官通灵一般,似见千树开花,万鸟出巢,无数原始生命在复活、集结;
    心底如冰裂,所有情愫化为无声的流水。多年前与友人到过古镇孔城,镇上有座痘神庵,庵里供奉传说中掌管治疗天花和麻疹的痘神娘娘。痘姆陶与民间拜求庇佑的痘神娘娘有关,还是仅用于纪念采药治病的古代女性,尚不得知。人有病,问天问地问所谓的神明,是旧时常有的做法。老家方言中,称呼母亲为“姆妈”,“姆”为鼻音,那发音里大约有古韵。与河姆渡遗址出土的古陶类似,最初的痘姆陶融入的,当有母系族群的威严与温情。思绪飞回,仿若看到一位老妪领着乡民,在清寂的乡野中和泥、抟坯。第一炉火生起来,第一窑陶热乎乎成型,却是不尽如人意,老妪沉思、疑惑,而后再舀水和泥,再抟坯做陶,如是反复,中意与超出预想的痘姆陶出窑了。经由水火交融,泥土化凡为奇,这让乡民奉老妪如神明。或者老妪被当作一地造物主。痘姆陶的窑火幸被继续点燃,坑冷烟灭的不在少数。曾有一念,欲抱万物于一怀。那一念又使我感到荒唐。如沧海之水,取一瓢饮就好。占有欲过度,为物所役,极可能趋向深渊。品物之道,在于破解、还原隐藏其中的造物秘密、彼时场景。无法计量的生命个体消逝于长河落日中,一丝丝光亮隐于旧物古器。那些洞穿时空而追附于物上的光亮,仍要现世一颗颗人心去熨帖、接纳,乃至激发出更大光束照耀人间。去过国内外一些博物馆,展柜中不乏残破古物。从前旧物难以保全无暇,平常人家用具或珍贵物品更是如此。世间万物,在生产、消耗,再生产、再消耗的循环中组合、变异、升级,甚至复归初始。唯一不同的是,物物因了人,多少附注人的情感。具象的它们化作无形的情感通道,人希望可以由这种通道回到过往,却又明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真是令人伤感而无可奈何的悖论。老家旧屋在一个风雨之夜倒塌,原有物件都已散去。那段时间,整个人犹如硬生生地被掏空。父亲生前将一只清代康熙青花瓶摆在条几上,有人出高价他亦不肯售出。某一日清晨,搁在条几上的青花瓶,“啪”地一声掉落地面。看着一地的碎片,用鸡毛掸清扫灰尘而失手的妹妹,吓得几乎哭起来。父亲闻声进到堂屋,见状,气得眉毛上扬,问了几句后,却一声不吭地弯下身,轻手轻脚拾起一堆碎片。每有见到青花瓷瓶,不由想起那天早上砰然碎裂的物件。

    火车在疾驰。错觉中,人随车一会在云中飞,一会如快舟逆行水上。轰隆声与突然出现的颠簸,又把身体的错觉拉回来。但真真切切,人与车仍在陆上飞奔。大地上的雾气在深夜里弥漫开来,偶尔闪现的路灯反衬出夜色与雾气的浓重。它们神灵般变身,又迅疾隐匿在迷雾中。多次来京的经历交织于回想中。十八年前,刚下车,就遇到一场大雪,随身所带的衣服少,身体又不适,面试之后,犹豫再三,终究没有去办理入职手续。又有一年,盛夏的下午,与同事在京拍照,突然一阵狂风突袭,天上竟落下冰雹,其间为了获准进入一个有着百余年历史的会馆探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那一次,有天晚饭后散步,遇到一个梳着大背头、穿着拖鞋的中年人,被其蛊惑,从他手上买了一个做旧的茶盏……往来之间的遭遇,让自己时有反思当初的选择,所谓错与对、有与无、得与失都纠缠在一起,其时难以厘清,今日也难判定明白。

    这一回,到京不久,见到同窗老龚遗孀,与她叙话中,想到迄今仍躺在床上如同植物人的一位发小,假如当初他未举家迁往外地,也未在练习拳击中受伤,其人生状态或许不同,而老龚若未选择北上,今日境况同样可能迥异。宛如转动轮盘,人生因选择不一而五花八门,但彼种选择并不见得较此种选择更为通畅,顺逆难测,无常也无法预料,唯有直面应对才是不二之法。老龚遗孀忆起料理亡夫身后事,仍觉得如梦如幻。人生忽如寄,肉身凡胎跳脱不出这铁律。只是,在她往后生活中要把自己塑造成无所不能的强人。她说,为了女儿,准备换一套住房,减少睹物思人的伤痛。饭后告别,我发了一行字劝慰:念着人间小温,把诸般冷暖体验,不枉此生。回到住处,翻看韩少功的《人生忽然》,书中写道:“一次性的生命其实都至尊无价,都是不可重复的奇缘所在。且让我们相互记住,哪怕记不了太久,哪怕一切往事都在鸿飞雪化,尽在忽然瞬间。”读他这段文字,即刻想起去机场接他的场景。当时他的头发极短,花白中有少许黑的发丝,肩上挎着一个背包,从出口健步走来,像邻家老人朝我和友人挥手回应。待坐定,他甫一开口说话,中气十足,一副硬朗的样子,让人感到沉稳有力,而非衰年不堪玩。

    因为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在京的几个月基本足不出户,日日以听课或阅读为主。在京的日子,午睡屡有做梦,梦见几位逝去的亲人,他们一律默不作声。惊醒后,眼前白光一片,墙壁是白的,屋外的阳光亮而白。念及上辈的心愿以及他们对晚辈的嘱托,有的似已实现,有的仍未完成。如陶潜所言“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一个人、一个家庭乃至一族的痛与乐,于他人而言,有时并非同频共振。这是常识,也是难以超越的人之常情。贝多芬写的曲子里有他自己的化身,起始一味沉静在个人的痛苦与灰暗遭遇中,之后他与疾病作抵抗,与苦难搏斗,终由沉郁的私语转向欢快的舞蹈,从浪漫的幻想走向更为清醒、深奥与博大的人生境界。置之死地而后生,从一己之身升腾为返照天地间的精神力量,这是大彻大悟后打开的生命空间,也像音乐家以己度人所发出的某种警示。庄子早有惊世之语,认为你身我身非你有我有,均是天地暂时托付。这种突破个体概念,也突破时空局限的认知与体悟,可以让人变得更清醒一些,在顺应自然中倍加珍惜当下。人的生命的痛感与可贵,可能在于一个个瞬间的感知,在于做着温馨的或不温馨的梦,在于精神世界的超拔。人至中年,边走边反刍。过往所涉人与事,时有与我离别与重逢。旧有记忆渗入新的生活现场,并随之过滤、沉淀,如是反复。父亲身上所透露出的严肃、威压气息与拼命求得乐活的情绪,时时如在我的左右。有一晚,听一曲老歌,眼角竟濡湿,父亲的声音和气息再次裹向我,使我陷入亦真亦幻的奇境,也使我深信这不仅是子与父的纠缠,也是实与虚的纠缠,人间与非人间的纠缠。这一时刻,我由中年回返到童年、少年、青年,连记忆中的草木虫鸟与星空河流都被搅动起来。被动或主动,我的身体里都关联着真实和不真实的父亲乃至祖辈,潜藏着童年的我、少年的我和青年的我。幼小的我随他走进堆有土坟的松树林,大雨忽如箭镞射下,他用臂弯夹起我,避入草亭中,过了许久,天空才由昏黄转为白亮,雨才歇住。有一年腊月底,发着高烧的我闷在屋子里,突然掀开被子,疯了一样冲出去,在乡野中狂奔,从邻村赶回的父亲迎头截住我,大喝一声,我似清醒过来,到家后喝了一碗汤药,捂在被窝里出一身汗。在我读初中时,二舅、外婆、祖母接连离世,又有一天夜里,父亲回到家,说我的一个表姐喝了农药,丢下年幼的孩子走了。那是暑季,天有星光,父亲陪在身边,我却通身发冷,不停地哆嗦,仿若一颗心抵近死亡的边缘。读高中的假期里,与父亲一起下到河中逮鱼,猛然瞧见树洞口盘着一条银白的大蛇,对视之际人如木鸡呆立在水中,父亲发觉后,将我拖到岸上。这从未见过的大白蛇,被人说成是所谓谶语示现,属蛇的父亲第二年病倒,而后再未下得病床。父亲曾到长江之畔的一个厂里做会计,辞职后带回的一摞写有工整字迹的本子和几捆压平的烟盒,后来被我塞进做饭的灶膛。父亲年轻时在学校代过课,但凡见到纸质书,便狂看,然后绘声绘色讲一通。有一年,眼见他备了搪瓷盆和一双筷子,作势说要当说书人,一顿饭的工夫他却兴致全无,之后再未当众说书……沉睡在大脑皮层里的琐碎往事与离奇细节,稍有时机就会从身体里长出来,如藤蔓缠住躯体,叫人挣脱不得。记得冬日里一袭灰色棉袄罩身的老人,常在村口慢步、张望。我与他少有说话。他早已离世,像个幽灵从我的生活中遁去,但我时时记起他。有一年清明回乡,油菜花开得明晃晃的,恍惚有孩童在追逐,四下空荡荡而寂静,仅有蜂蝶飞舞。此消彼长,新生代纷纷去往附近或更远的城市,热闹属于新的生活场景。一方水土承载的乡风民俗、群体记忆和个人悲喜,似有人记着,它们就存在着。若无记无传,一切便影影绰绰。连续数年,我试图寻找家族源头,但祖宗牌位已毁,家谱未有,也无其他资料可考,连祖上几处墓地都存疑。找来找去,那些杂乱而不甚明晰的线索,似连在山中祠堂的一棵大树上,又指向长江之畔的某个码头。从父辈上溯的几代人,其踪迹幽眇难寻,就连过世的亲人面目都渐已模糊,寻根的现实意义于我变得有些疏离。试图以某种方式接近当初的生命现场抑或寻回曾经的行窝,要突破的障碍与迷雾可谓重重。不如从现在开始,让口耳相传的故事与模糊印记伴随自己走至下一程,无论经受多少,依然要鼓胀起生命热情,一步步开掘属于自己新的生命地带。

    暂居京城的生活接近尾声,有人生出恍然一梦感,也有用功勤勉如常。寻了一个周末,请假去往阜成门内大街的鲁迅旧居。少时背诵鲁迅文章,不知其深意。重读其文,两鬓已然飞白。记得前些年去绍兴,雨中从三味书屋走出,已是入暮时分,苍黄的灯光打在湿漉漉的路上,青石板泛起幽光。人潮退却,老屋坠入梦境一般。鲁迅用一支笔指陈国民痛点,在暗夜里写下诸多华章檄文。他的弃医从文,有着医治国人思想、改造国民性的大义。也有一种穿凿附会,以为他的选择最终暗合了周氏一族文脉勃发的轨迹,并洗刷了其祖、其父两代的屈辱与不甘。人去屋在,这次所看的鲁迅旧居院内,两株白丁香树一律老干寒枝,为这庭院生生添了些清奇。一只流浪猫蹑着步子走来走去,它并不惧人,甚至靠近人讨要食物。当日,还去了位于珠市口西大街的纪昀故居,一株旧海棠伸出屋顶,枝头缀满红彤彤的海棠果,洋洋喜气冲淡笼罩天地间的寒意。这些老屋的主人均已远离,具象化的行窝成了供人游赏的景点,幸有树影旧迹可寻,生命的律动可感。

    大自然是过往众生,也是当下我们最大的行窝或者说生命背景,朝云暮雨,春花冬雪,来鸿去燕,都是自由的精灵、匆匆的过客,仍然深切地影响着我们的物质生活与精神空间。时令向来不大欺人,地气、光影、风物中都见出季节的轮转。那一日,黄昏之际,天色阴沉,同在一楼的友人大喊:“下雪了,下雪了!”雪花如玉蝴蝶乱飞,撞落在窗玻璃上,窗台映出洁白的光,与室内的光晕叠印着,衍生成温暖的意象。自南国来的人,于夜间走到院中,将雪上一串脚印拍下,发到微信朋友圈。人与北方的雪相遇,生发出一种接近本真的欢快。这欢快里,凝结着默然流动的元气、古气与新气。那一瞬间,雪舞的山河就在眼前,万古如新就在眼前,往者生者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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